孙成没有去接汪欣。
他彻底迷惘了。
准确的说,他离开郑海涛后,脑子里空空荡荡的。
他真没想过秀梅这样的,也能在画布上幻化万千……
真面孔,假面孔?
他甚至联想到,如果换做汪欣,会愿意让郑海涛画裸体?会让他肏屁眼儿?
不,汪欣不会。
她不是那样的傻屄。
或许英子会,她这样的性子,一冲动,把自己卖了都正常。琳姐也有可能,
她喜欢小白脸儿,只要郑海涛这样有文化的小白脸恭维几句,准能把她忽悠晕了
……
他坐在公园的湖边。
发呆。
眼看天色渐暗,他无意识的摸出垫在屁股下的两本书。
一本是《厚黑学》;一本是《君主论》。
君主论同样是繁体字儿,封面是个戴着古怪黑帽子的外国老头儿,作者叫什
么尼克罗马基雅维利。
「三十五港币?真特么贵,一本书能换十几斤肉……」他好奇的翻开比厚黑
学厚几本的大黑封大部头书。
书有八成新,看得出书籍原主人很是爱惜,没有抽线,也没有折页损页,竖
行的繁体字页面上不时出现一道道红笔线条和书籍原主做的注释。
他艰难的挑红线条句子一字一句念叨,「靠欺骗可以取……胜时,绝不需要
……武力。」
「要么奉承一个人,要么就击垮他,因为人们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委屈就会
进行报复,而对致命的伤害却无能为力。因此,要打击一个人,出手必须重到再
也不必担心遭到报复。」
孙成念完这段划了红线的句子,脑子仿佛轰然作响,他喃喃自语,「牛叉
……」
再看下一句划红线的句子,「一个人要防止人们阿谀奉承,除非人们知道对
你讲真话不会得罪你,此外没有别的办法;但是,当大家能够对你讲真话的时候,
对你的尊敬就减少了。」
他狐疑的搔了搔脑袋,这样的话和他所学的东西,完全是两个天地。
比如,他总能惯性想起,「向雷锋同志学习」「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
主义」「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五讲四美」「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
律」的口号等等。
当他看到,「强大不需要借口,弱小即是最好的理由!」这句话时,整个人
彻底晕乎了。啪的合拢书籍,双臂抱住《君主论》,他脑子里放电影一般回忆过
往。
在他眼中强横不认怂的疤拉,看到南街秋二爷时的拘谨和畏惧。
石头争不过陆瑶。
琳姐屡次投入王力的怀抱。
院子里有正式公职的罗青一家的悠闲高雅的生活,他父母则起早贪黑在外忙
碌……
他站起身,握紧拳头,弱小是原罪。强大!要让自己强大起来!
读书,他不想为难自己。也没可能了。
那么……像那些万元户,十万元户一样……他要有了大钱,就无需让父母为
生活奔波劳苦,他大可以朝王力扔一扎钱,砸晕他,告诉他,「钱是你的,你老
婆归我……」
石头——
他拔腿上车,朝石头练摊处狂奔。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方向。
不知不觉,蜕变已悄然发生。
…………
「秀水」是小街的昵称,长安街与朝阳商圈一肩挑,但它最早还只是使馆区
的消防通道,处于老北京城的边缘。
1982年的某个被遗忘的季节,有人开始在这条长不过500米、宽仅8
米的小街南口拉着三轮车卖蔬菜瓜果。
没有人会想到,这里有一天会成为一个被经济学家誉为「用改革开放的剪刀
裁剪出来的20世纪清明上河图」的国际马路市场。
石头表哥姓丁,叫丁根来,比石头大八岁。
丁根来父亲解放前做过小买卖,开过店铺,办过小作坊,在解放前,也算是
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后来国家实施公私合营政策时,丁家的铺子和作坊都充了公,丁根来的父亲
甩手进了街办火柴厂。
文革开始后,红卫兵翻旧账,但丁父比较会来事儿。他在开始「清理阶级敌
人」前,从垃圾堆捡了一件破旧棉袄,摇身一变,满世界做「忆苦思甜」报告。
从他嘴皮子讲述出来的悲惨故事,把一帮红卫兵小将们感动得直掉眼泪儿。
实际上,压榨剥削他的「资本家」就是他的岳父。
「忆苦思甜」报告连做二三十场,丁父成了解放前苦大仇深的「工人阶级」。
不久,丁父的小业主的资本家成分也划为「城市贫农」。
丁根来既然是根红苗正的「城市贫农」出身,那么理所当然要头几拔儿分配
工作。
六年前,丁根来分配到了当时最耀目的「副食品公司」。曾令周邻街坊们羡
慕了大半年。
丁跟来也成为周边人人巴结的「有本事」的人。
谁家来客想吃顿肉,谁家想买瓶香油、蛋糕,果脯瓜子儿,都得央求丁根来。
就在丁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度上升时,去年,丁跟来在丁父的强压下,居
然辞去副食品公司的「要职」,去秀水街下海练摊。
丁根来很憋屈的按照父亲的建议,拿出300元进了一批袜子,开始了自己
第一笔买卖。
当时他打定主意,亏了,就回单位上班,继续抱铁饭碗儿。
丁根来即便非常害怕对谁都一脸恭笑的父亲,但他还是偷偷留了一手。他递
交的辞职申请书上没有签字。
谁曾想,300元成本进的一批袜子,居然在五天内销售一空,除去300
元成本,净赚1200元。
在父亲的建议下,他找关系花钱办理了营业执照,在秀水街租了一家30平
米的小铺子,雇了三个营业员,业务从袜子发展到棉袄皮鞋球鞋和连衣裙等二十
多种类。
和丁根来同期入驻秀水街的一帮人,因为没有营业执照,每天得花一半的时
间和工商管理人员打游击。生意虽然赚钱,但和丁根来完全没有可比性。
特别是今年,因为秀水街的逐渐出现大批俄罗斯鬼佬背包客,丁根来还特意
高价聘请了一名北外懂俄语的女大学生。
孙成找到石头的摊口时,石头正冲两名老外高举着一件绣花衬衫,他为了告
诉几个老外这批衣服花色繁多,他绞尽脑汁也憋不出一句洋文,还是他隔壁一同
行,纯熟的帮他介绍,「Thisiscoulor,coulorandco
ulor。」
中文的意思是「这是颜色、颜色和颜色。」
好在这时的老外买东西也不多问,计算器上打出的价格他们点头认可。
石头一边感谢同行,一边拿着十元外汇券傻笑。
孙成走过去,一巴掌怕向石头的后脑勺,「你丫抖奋儿,不就是一张外汇卷
吗?」
「谁特么乍翅儿……」石头警惕的把外汇卷塞进兜里,转头……
周边几个年轻的摊主也同时起身,不动声色把孙成围逼起来。
「别介!哥几个,这是我发小,铁磁……」石头连连打拱手,掏烟点火。
孙成挑了挑眉,等几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摊主回到自己的摊位,他才低声问
石头,「我怎么瞧这几位都不是什么正路人?」
石头嘿嘿一笑,附耳道:「没谁敢在这地儿递葛,都特么劳改犯和少管所出
来的,没工作,才来这找活路,不过真是仗义……」
孙成打量了几眼石头的地摊,用脚扒拉几下,「今天卖了多少?」
石头眯起眼,朝他伸出两根指头。
「20?」
「215元,外加十元外汇卷。」石头得意道。
「就……一天工夫?」孙成微抽一口气。
「半天……差不多5小时,上午我去表哥那边进货花了两小时……」石头一
边卷摊一边说,「今个我请客,吃老货家的闷肥肠去。」
「不耽搁你练摊儿?」
「也差不多要收摊了,我这口子没路灯,晚上没办法支摊。」石头熟练的打
包扎索,「成子你等我会儿,我存了东西就来。」
半小时后,两人坐在老货小食店的小方桌上,啤酒已经喝了六七瓶。
石头喝酒上脸,就是喝汽水有时候也红一脸,但他酒量是真的好,曾经喝了
一斤半二锅头都没事儿。
「成子,今天你就算不来找我,我也打算晚点去找你。」
孙成喝了一杯啤酒,打着酒嗝道,「有事儿?」
「成子你也没学上,就没啥打算?」
孙成满不在乎道:「混呗,混一天算两半天。」
「嗨!我觉得你练摊儿比我强,你这头脑儿能跟我表哥比上一比了。」
「小聪明,不算真智慧。」孙成很谦虚。
「哪怕就这点小聪明,混秀水没问题。」石头看着他说,「我们哥俩一起干,
怎么样?」
孙成沉默半晌,「我今天找你,也是想干点啥……」
石头大喜,伸手勾搭住孙成的肩膀,压低声音道:「我正好打听到一好路子,
保准赚大钱的路子。」
「什么路子?」
「咱们倒腾进口服装……」
孙成大吃一惊,「哥们,你有多少底儿,敢大言不惭倒腾进口服装?」他虽
然没做过生意,但通过父母口炫目染,也知道外国人的服装有多么昂贵。
同样的西服,裁缝铺和国营店买30、50到100多一套,但外贸店一套
进口西服,最低200多外汇卷一套,据说还有上千外汇卷一套的。
「成子,我这路子……」石头卖了个关子,朝周围警惕的看了几眼,把声音
压得到极限,「我们倒腾的是走私货,外国人嫌旧扔掉的,还有死去不要的衣服,
运到咱国内,好点的按件批发,差点的论斤称,一般1块钱1斤,几乎不需要成
本,利润空间很大……」
「论斤卖?我肏……这衣服得破成啥样儿?」
「不破,破的咱也不会要是吧,主要是脏和皱,回来洗衣机一洗,熨斗烫笔
挺了……我昨天看到一件中长黑色毛料风衣,衣服里边还绣有一日本鬼子的名儿,
叫什么三口大竹啥的,啧啧!那衣服份儿,没治,被人80元买走,知道批发什
么价吗?两元钱。」
「一件赚78元?」孙成今天第N次被震惊了。
或许说,他一辈子的震惊加起来都没今天一天多。
先是秀梅和郑海涛那破事儿,接着是君主论的残酷现实句子……
「真有这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儿?」他还是保持怀疑。
「我蒙谁也不会蒙你啊!我打听到了洋服装的批发点儿……」
「就在咱北京?」
石头摇头,「广东一个叫揭阳的小地方。」
「广东……那么远。」孙成有些意动。说实话,想出远门的渴望大于赚钱。
「成子,你要答应了,咱哥俩明天就出发。」
「这么急?」孙成狐疑的盯着石头,「你这摊儿不练了?」
「来钱太慢,我怕我等不了……」石头仰头喝干啤酒,伸手擦了擦嘴巴,咬
牙切齿道:「姓陆那丫的给叶青外国的香水儿,外国的可乐,外国的裙子,还说
要一起读大学,一起出国……老子等不了那么久。就这么慢慢练摊儿,我怕我有
能力去见她的一天,她屄都被姓陆的肏烂……」
孙成陪着他叹了口气,脑子里想起那句令他震撼的句子,「强大不需要借口,
弱小即是最好的理由!」
「成!明天出发!」他搂着石头的肩膀。
「干杯!」石头豪迈的举杯。